玉儿
民生视野 2020-05-11 21:14 字号: 大 中 小
船舶渐渐远去,风野草在岸边招手,人们渐渐散去,只剩野草和野菜边面挂泪珠的玉儿,玉儿的牙齿咬在薄弱的下唇上,不一会儿,风把血吹了出来。
玉儿觉得他们在冬天一定回不来,所以等在岸边多看他们一会,船舶消失在远处的雨雾中时她才想起家中的祖母需要喝中药,她忙擦干眼泪一路小跑回家。
祖母坐在藤椅上睡得正香,微弱的鼾声惊醒了藤椅边休息老猫,老猫浑身毛退得厉害,看来时日不长了。玉儿心想老猫走的时候还得给它挖个洞子埋进去,毕竟在一起近十年的光景,老猫陪祖母作伴解闷,又给抓了不老少耗子,没功劳也有苦劳。想到老猫,玉儿进屋拿出来压箱底的毯子,毛毯上绣着一只机灵的小黑猫,在一盆花前张牙舞爪。她轻轻把毯子盖在祖母身上,祖母的呼吸打在她的手背上,痒痒的。
玉儿见屋外晾晒的玉米粒全被雨水打湿,撑着把纸伞出去补救,祖母不知时候醒的,在堂屋里大喊 作孽哟,好好的东西给你们就白花拉。 老猫被祖母忽然兴起的闹腾吓得赶紧钻进堂屋顶上的小阁楼里,玉儿给老猫一家在小阁楼上安了窝。
我不知道会下雨,昨天天还好好的。 玉儿把油纸伞架在肩膀上,双手端着承装玉米粒的簸箕,一进堂屋一股冷气直扑躺在藤椅上刚刚平静下来的祖母,祖母顿时打了个寒战,继而又开始闹腾,一口一句玉儿败家子,玉儿不是好东西,玉儿来不及放下肩膀上的纸伞,转身关上大门。
玉儿不顾祖母的肆意谩骂,自顾自的将伞放在堂屋一角,上面调皮的水珠顺着伞骨下滑,玉儿用脚尖勾住地上的簸箕,簸箕在她脚尖的引导下挪到了堂屋的大水缸旁,玉儿的身上被雨淋湿,全身在发抖。把簸箕放在大水缸上后伸手将湿漉漉的玉米扒拉开来,一粒粒玉米像石子在手下活动,她一下一下的划拉,生怕忽略了一粒。
祖母又睡着了,身上的黑猫毛毯滑落下来,玉儿腾开手上的活跑过去捡起毛毯,阁楼上的老猫伸出个脑袋盯着她,像是悲叹玉儿的不讨好的用心。玉儿对老猫笑,见老猫一个趔趄顺下到地上,玉儿上前一把抱住老猫,老猫的身体冰凉,一点温度。老猫温顺的闭上眼睛,闭眼睛的时候跟祖母有几分相似,怪不得总说什么人养什么东西,玉儿想到这句话觉得小叔说得太对了,祖母和老猫相依为命的年月里老猫无形中染上了主气息,包括顽皮时耍赖似的大叫,生气时的胡乱刨人,吃饭时不喜欢清淡的汤水,小叔自从把这只猫捡回家后,就注定成了祖母万年最忠实的伙伴,俩人像是挚友又像是知己,玉儿不知为何祖母会喜欢一只猫到如此程度,一个疑问转接的下一个疑问便是,为何祖母不待见,自己甚至不如一只猫。
祖母没有给玉儿任何的回答,当然玉儿的问题根本进不了祖母的耳蜗,祖母前几年中风痊愈之后双耳便失去百分之七十的听觉,闹腾了一辈子的祖母到了晚年被疾病缠身不说,竟然还遭遇如此艰难的境遇,全家本以为她会收敛自己的脾气,安心平静的过完最后的晚年,万万没有预料的是自从祖母失去听觉后脾气愈发恶劣,一件两件鸡毛蒜皮的小事会惹她发半天的火,她的脾气和年轻时一模一样,脾气越发得大代表她的身体受到的冲击越大,玉儿和小叔商量要不要将祖母送去养老院,祖母不好使的耳朵在玉儿和小叔谈论这件事情的时候反倒好使起来,祖母扬言要烧掉整个老宅,自己也要和老猫一起自杀,老猫当时还比较年轻,听了这话立马冲到祖母脸上恶狠狠的给了祖母右脸一爪子,祖母当时被老猫的举动吓得不敢再作声,可能那时开始祖母觉得老猫是有灵性的动物,再不敢像原来那样打骂它,顺带对全家人的态度也少有温和。
不过,就像现在,玉儿的肚子饿了,家里的面条没了,能吃的东西全都吃得干净。祖母被老猫抓了一爪的右脸像是一张老树皮,上面刻着人为的记号般可笑。玉儿没力气观察这些,翻遍家里的各个角落后玉儿决定去拿钱出门买吃的。
祖母的钱放在堂屋左侧的挂衣架上挂着的一件大黑呢子风衣的左边口袋里,玉儿之所以清楚是因为她经常见到祖母从那里面拿钱出来给镇上的丽芳护士,丽芳护士是小叔的对象,在镇上卫生所里工作。家里无父无母,被祖父祖母拉扯长大。这些事情都是小叔第一次把丽芳护士带到家里来的时候玉儿听他们丽芳护士自己说的,说的时候全场的人都在喝酒,包括脸眼睛都难得睁开的祖母,祖母酒量好,几大杯下去跟没事人一样自在。玉儿想起那次相遇算是第一次见到未来的小婶,之前其实在村子口见过几次,偷窥小叔不是她的爱好,谁叫她和小叔的关系比一般的叔侄关系亲近。小叔对她好,找了个丽芳护士不光对她,对一家人都好。祖母对丽芳护士也是难得的客气,一见丽芳护士都笑得露出一排牙龈,逗得丽芳护士直笑。每次丽芳护士来家探望祖母时总会提许多水果和小点心,祖母分得清楚这个道理,没过门得媳妇还不叫媳妇,人家来的东西得给人回馈,所以每当丽芳护士走的时候祖母焦急的上千将东西塞到丽芳护士手里,丽芳护士每次都被祖母忽然的热情给惊吓,当然拿来的东西谁还好意思拿走?祖母后来索性掏钱给丽芳护士,说算自己的一片心意。祖母的固执像块又臭又硬的大石头,没人挪得动。听小叔说祖母几次给钱的举动让丽芳护士回去非常生气,丽芳护士觉着自己的真诚没有得到相应的回报,而是用一叠叠钱来作为划分界限的凭据,小叔后来苦口婆心的劝说下丽芳护士才在背地里原谅了一个不谙世事的老妇人,丽芳护士是个好人,玉儿每次和她打招呼的时候都特别用心,一是觉得她漂亮,跟画报上的人物一样,第二点原因玉儿不好说,心里会偷偷的想着,不是丽芳护士几次三番的提东西来家里,祖母也不会当着她的面去口袋里掏钱,不掏钱玉儿永远不知道祖母的钱到底放在那块地方,如果玉儿不知道祖母放钱的地方,那么她就会饿着肚子等祖母醒来,再向她报告家里的柴米油盐告罄,祖母不一定会给她钱让她去买吃的,因为家里无尽的玉米是祖母的粮食,同时也时不时成为玉儿的粮食,玉儿天上不喜欢吃玉米,她觉得玉米不是一般的难吃,没有什么理由。
当她第一次偷窃成功拿着钱坐到村子里的小面馆的门口时,天完全黑了,雨下得滂沱跟要闹灾害似的。面馆老板是个小胖子,与玉儿小叔是小学同学,额头中央长着一块乌黑得胎记,村里老人小孩都叫他 二郎神 ,只有玉儿叫他二哥。
二哥待见玉儿这小妮子,知道玉儿嘴甜会说话,人跟她小叔一样善良。他没回坐在面馆里见玉儿路过都会将她叫到面馆里,把灶上得大卤锅里的卤蛋给她用塑料袋装两个,让玉儿拿着边走边吃。玉儿拿着卤蛋得时候不忘和店里的几个帮手打招呼,叔叔阿姨的叫,有几个年轻的 们觉得玉儿把他们叫老态了,二哥这时会出来护着玉儿说 你们也不去厕所撒泡尿。
这次来的时候二哥不在,一个短头发的阿姨坐在柜台后面算账,玉儿点了份三鲜粉,女老板哼哧了一声,头也没抬。玉儿扭头找了一个门口的位置,坐下来的时候才发现板凳上全是雨水,她立马起身坐到另一面的板凳上,屁股上湿漉漉的感觉让她坐立不安,等待面上来的时候肚子里的叫声消失了,肚子不感觉那么饿了,玉儿知道这是祖母常说的 饿过头 ,祖母原来让她饿的时候自己去外面走走,山上跑两步,过一阵子注意力完全转移后肚子自然不饿了。玉儿此时的注意力则被门口的一个女人吸引,女人年轻妖娆,年纪和小叔差不多,她总喜欢把别人的年纪和小叔比较,她觉得小叔是最年轻的人。雨势减小,路上的行人多了,门口的女人自然的点燃一支烟,蹲在门口的门槛上抽。
女人抽几口烟吐几个小烟圈,烟雾能够形成圆形的圈圈是玉儿第一次见,玉儿突然觉得小叔抽烟一点不厉害。她又见女人把烟随意的叼在嘴上,等烟燃尽剩下烟蒂的时候女人把烟蒂含进嘴里,不到两秒钟女人又将嘴张开,烟蒂完好无损的被舌头送到嘴唇上,烟头明灭有序的光亮照亮玉儿的眼睛,让她完全忽略了面前早已冷却的面条,女人这时将烟蒂扔到门外的水洼里,起身往里走来。
玉儿拿出一双筷子,低下头准备吃面时女人坐到旁边的桌子的板凳上,两人距离不过一步左右,玉儿从来没有如此紧张过,就算是祖母半夜深更发疯似的大哭大闹,也没有这个女人静静端坐在她身旁给她的震慑强大,女人的手上带着一枚金戒指,手腕上带着一只白色的玉镯,身穿一件碎花的长袖,绿色与白色的碎花让她的气质异常出众,当然,玉儿的年纪与见识根本无法形容这种美,她只是觉得非常不同,与大家都不同,与屋外路过的提着篮子或者锄头的妇人不同,与坐在柜台后认真算账的老板娘不同,与镇上卫生所里的丽芳护士和她那群同事也不同,和自己更不同。
无法解释不同的原因,玉儿知道并不是年纪上的差别,她干脆把余光中的视线全部收回,专心盯着眼前的一碗面。吃到一半的时候二哥回来了。
二哥一进门柜台后的老板娘拿着账本迎上去,连声问他累不累。二哥将一个大麻布袋子从背后放下,身上的汗湿透整件汗衫,二哥说 全是新进的米粉,面条,可注意点,别弄散了。 二哥追在搬麻布袋的后厨伙夫身后,一路进了厨房。女人的桌上这时多了一碗面,面的香味和玉儿的不同,玉儿知道大人吃的肯定是贵的,不像小孩。玉儿的面剩下汤水,她端起碗一口气喝完后,把手背当作纸巾擦擦嘴巴,二哥从后厨出来一眼发现了她,走到她面前的时候摸了摸她的头顶,玉儿准备和二哥亲切的打个招呼,心想说不定还能混俩卤蛋吃,肚子里的咕噜声此起彼伏。谁知二哥转身坐在女人的身边,女人的侧脸露出一抹神秘的笑,二哥声音极小不知在和女人说什么,女人时不时笑一声,碗里的面她始终没有动过,玉儿起身走出面馆的时候回头看了一眼二哥,二扭头只顾跟女人说话,根本没有在意她已经走到门口。
玉儿失落的往回走,走过小桥时脚下发软,桥下河水湍急,刚下过雨的原因狭窄的桥上青苔滑溜,无法平衡,黑夜笼罩整个山村,路上几乎没有行人。等她打着伞走到村口时,右脚脚底被石子刺破,一家的灯光照到路面上,她低头见脚板下的血染红路旁的水洼,水洼里的大蝌蚪在红水中打转,痛觉在玉儿身上不明显,从小到大许多出血的时候她没有感觉到锥心的痛,祖母和小叔说这孩子是妖怪化身,不知道痛,小叔第一次问她的时候她否认,后来在小叔的追问之下玉儿承认自己确实感觉不到痛,玉儿记得小叔听她说完鼻子吸了吸,眼眶微红。玉儿不知道小叔是不是哭了,记得小叔那天对她说 你比任何姑娘都坚强。
现在小叔不在身边,也随走了,玉儿走回家的路上第一次想哭,不是因为脚上直冒的鲜血,她感到周围的安静太可怕,玉儿不知道这种可怕的感觉有一种说法,叫孤独。
回家后祖母在屋子里打盹,堂屋里的藤椅上老猫窝着打盹。玉儿蹑手蹑脚把手里的伞和鞋放下,她怕祖母责骂她弄脏堂屋的地,一只脚踮来踮去,好不容易在老猫的小阁楼上找到自己的一双凉鞋,祖母在里屋拼命的喊她,她听到祖母在黑暗中爆发出的咆哮已经见怪不怪,慢慢走下楼梯,将楼梯移动到一旁的水缸旁边,瞧一眼水缸上的簸箕,簸箕里的玉米粒少了一半,她知道祖母难得的饿了。
进屋后玉儿才开始紧张,偷钱的事情她未想到任何解释为自己脱身,祖母侧卧在床上,床上的白床单映衬得祖母的脸无比苍白,祖母咳嗽一声,玉儿听见祖母喉口的痰成功阻碍了她的说话,祖母问她去哪里了?她摇摇头,准备把偷钱的事情一五一十的说给祖母,祖母又说 你去给我睡觉,没指示不准出来。
玉儿踏出祖母房间的一瞬间觉得自己躲过了一切,祖母明显已经没有办法调查什么钱不钱的事,玉儿忘了祖母已经不会数数,想到这里她的手心里攥紧的钱被她放进裤子的荷包里,睡前她史无前例的在后面的院子里洗了一次澡。
自从小叔和父亲离开几乎每晚玉儿都梦见他们,小叔在梦里跟她说好多话,一醒来什么话都被她得一干二净。村子里的许多人说小叔他们去的地方是上条件最差的地方,跟非洲差不多。她不知道非洲是什么就去二哥,二哥跟她解释半天,才明白原来非洲是电视里打篮球和跑步的运动员得家乡。
小叔走的时候将玉儿父亲也带走了,是祖母的主意,玉儿在房间里听见祖母说要将这个废人赶出去,以死相要挟,小叔无奈之下只好帮父亲报名,一道上路。
父亲其实不傻,玉儿至少觉得父亲是个聪明人,会说话,知道痛痒,知道好吃不好吃,知道冷了脱衣热就穿衣的道理。小叔也说她父亲不傻,村口几个喜欢耍流氓的小痞子一见父亲就跑,因为父亲一见他们就说自家媳妇被他们给上了,那群流氓有心没胆,怕村委会的主任把他们抓去做政治教育,所以一见父亲就跑。你爹是个明事理懂是非的好人,记住。小叔和玉儿说这话的时候父亲正在收拾东西,他知道自己即将去往一个非常遥远的地方,远到已经脱离了自己国家的国土,小叔见父亲兴奋便故意逗趣说不带他去,父亲拿起衣服就往屋外的鸡圈里扔,弄得一圈的鸡飞上了屋顶不下来。那是小叔和父亲在家最后的一段日子,玉儿每天晚上都会想起他们俩个,似乎一闭眼他们就坐在自己面前。
玉儿睡不着的时候悄悄点着灯,把贴在屋子墙上的地图看一遍,每一个国家经过手指的时候她激动得发抖。手指仿佛知道讯息,在巨大的地图上兀自寻找,有时几秒钟就能轻而易举找到,有时密密麻麻的国家地名分布叫她花了眼,手指笨拙的四处游移。玉儿知道那个国家叫沙特阿拉伯,古典神话阿拉伯神灯浮现在她脑海中,对于一个生长于小村镇的女孩对除开村子之外的了解不多,镇上县里是她们生活中听说得最多的地方,城市偶有耳闻,但除开城市之外的另一个国家她们一无所知。
小叔把地图拿回家那天天气晴好,祖母坐在屋前的院子里晒太阳,玉儿躲在房间里大口大口喝水,天气燥热难耐,她容易口渴,这一点和父亲一样。喝完水走到屋檐下见躺在藤椅上仰面对烈日微笑的祖母已经醒来,祖母的脸上被光照得红润,没有一点汗水。祖母从年轻时是怕冷,小叔说祖母很早以前生了大病,病好以后就不怕热,夏天反倒觉得身体发冷。玉儿不知该不该劝祖母回去休息,太阳实在太烈,她怕祖母晒下去会中暑。踌躇时,小叔从山坡下回来,后头跟着父亲。父亲手中把玩着一卷长纸筒,小叔不由分说的把祖母抬进堂屋,奇怪的是祖母没有反抗。
小叔对祖母连说带比划的表达清楚了去县里报名的事情,祖母把两只手弯曲的放在耳廓后头,皱眉头的样子让父亲忽然扔掉地图,扭头跑进屋里大叫。父亲的病情难以把控,医生说他的病无法根治,只有慢慢调理。玉儿中的父亲便是如此,没有正常人的行为,时不时的发疯,不发疯的时候坐在床上一动不动,像个敦实的木桩。小叔在玉儿大一些的时候主动告诉她父亲是因为当年祖母倒产导致脑瘫,小叔说到这里顿住了,玉儿忘不了丽芳护士在小叔旁边朝小叔瞪眼挤眉的表情。玉儿也不问自己是否会有母亲。
小叔走后一个星期左右来了,村主任叫她去办公室听,小叔在里说他和父亲早已到达,平安无恙,说一路上遇见不少新奇玩意,里说不清,等他回去再说。玉儿问他们什么时候回来,小叔犹豫了犹豫,说今年冬天结束的时候,最迟明年。模糊的声音让玉儿不忍再说什么,眼泪簌簌的往下掉,村长在一旁板凳上抽烟,烟雾飘到玉儿眼睛里酸涩得睁不开眼,本不该掉出眼眶的泪水都给挤到了脸上,村长见小女孩哭得可怜马上把她抱在怀里,里的小叔再那头听不到这头的声音后便匆匆挂断,等到玉儿挣脱村长再去拿听筒时剩下滴滴滴的忙音,小叔消失得无影无踪。
村长说以后没饭吃的时候去他家吃,随便什么时候都行,村长的老婆是个狠角色,村子里没人敢惹那个婆娘,泼辣得很,名声臭得很。玉儿不敢点头,走到门口回头对村长挥挥手算是道谢。
几天得阴雨过去后,阳光出来凑热闹,秋天的叶子落得小道两边全是,村子里的摩托车来去的很多,大多都是比小叔小一点,比玉儿大一点的年轻男孩骑着,引擎声振聋发聩,道上的枯叶被他们呼啸而过时的疾风吹起,玉儿的头发上落了一片叶子,叶子是嫩绿的,不像是秋天时的叶子。玉儿将叶子放进口袋,想着来年春天的样子,心里像是塞进了蜜糖似的高兴。
走到村口的小池塘边上,一辆墨绿色的摩托车从玉儿身后缓慢开过,车上的男人像是面馆二哥,二哥身后紧紧搂着他腰身的女人是上次在面馆门口抽烟的漂亮女人。玉儿见他们开车而过加快脚步往前,肚子咕噜咕噜叫声在提醒她立马要去解决肚子的问题,到了面馆两人果真把车停下。女人身上的短裙叫无数过来过去的男人侧目而视,几个老男人蹲在离面馆不远处的田埂上大声议论,几个老妇人露出嫌弃的神情,一眼不多看的匆匆走过。二哥让女人坐在门口的摩托车上不下来,自己拿着偷窥进去。不一会二哥出来的时候跟着出来的是老板娘,后来玉儿才想起来那是二哥的母亲,二哥的母亲让二哥小心点骑车,注意安全。二哥憨厚的笑几声又从站在路边的玉儿身前疾驰而过,消失在远处的上坡路上。
一双手忽然遮住了玉儿的双眼,手掌冰冰的很舒服。玉儿不动弹不作声,任由背后的人恶作剧。双手的主人见玉儿没有反应自觉拿开,她站到玉儿面前时手里提着一袋膨化食品,玉儿直勾勾的盯着那袋子吃食,完全不在意面前的丽芳护士画着淡妆的脸。
丽芳护士问她一个人在村口发什么呆,玉儿害羞的红了脸,摇摇头。丽芳护士一把把玉儿搂紧,玉儿在丽芳护士面前比在任何人面前羞涩,她见到丽芳护士的时候心跳会骤然加快一秒钟,然后恢复平稳。她自己根本不知那种紧张叫做羡慕,羡慕丽芳护士清秀的样貌,羡慕丽芳护士读过书,连说话口气和声音都比任何一个村子里的女人好听。玉儿不感设想长大后的模样,可她隐约明白自己想要成为的模样,就是丽芳护士的样子。
丽芳护士从小叔走后第一次来家探望她和祖母,祖母高兴得合不拢嘴,拿出水缸里几个硬邦邦的黄柿子递给丽芳护士,丽芳护士两忙接住放到堂屋的一张小桌上,祖母问她是不是来看小叔,丽芳护士直摆手,她知道自己再大声也不能让一个听觉失去百分之八十的老人听懂自己的话,所以全部交流基本靠手语,丽芳护士让玉儿去给祖母泡一杯麦片,麦片是她从城市里出差买的,对老人的肠胃特别有益。玉儿迫不及待把那一袋子东西提到后厨,厨房里光线昏暗,她看不清包装袋上面的字,拿了一包粉末装的东西撕开就往杯子里倒,再倒进开水她急匆匆的把杯子端到堂屋。
堂屋里祖母和丽芳护士聊得欢,玉儿见缝插针回到厨房,把几包膨化食品拆开往嘴里塞,香脆的食物暂时填饱了她饿瘪的肚子,把垃圾堆放进袋子里,故意弄得非常膨胀的样子堆在厨房的碗柜上头。走出去的时候丽芳护士已经不在,祖母怡然自得的哼着曲,手里端着杯子,被子里的麦片被喝了大半。祖母边和边立大拇指。
到晚上祖母开始不停腹泻,一晚上祖母都在厕所里坐着,祖母的床上全是秽物,玉儿走到门口就被恶臭给熏得捂住口鼻,祖母在厕所里呻吟了一夜,天明后祖母在厕所里睡着。玉儿把床上收拾干净后把祖母抬到床上,祖母的身体极轻,玉儿心中的愧疚压得她有些沉重。
说这话的时候玉儿被吓得不敢呼吸,她在试着体验失去时的感觉,忍不住张开嘴的时候泪水也跟着从眼睛里涌出来,付给大夫的钱是玉儿口袋里上次没花完一部分钱,大夫把药放在祖母床头,叮嘱玉儿一定按时喂药,玉儿点头答应。
祖母的脸比一张死人的脸还苍白,她幻想祖母年轻时是不是也是这么好的皮肤,除开皱纹堆积出的老态龙钟,祖母的长相年轻时一定比丽芳护士好看,双唇薄厚均匀,鼻梁直挺,睫毛直到老年仍然纤长有序,双眼细长延绵,眼角往上微翘,细看妩媚逼人。抹干净泪水的脸上露出的倦态惹人疼爱,玉儿后悔自己的粗心大意,甚至怨恨起丽芳护士送的东西,如果不是她总是拿一些城里东西来诱惑自己,一定不会发生这样的事情,玉儿恨丽芳护士的同时也恨起自己。
喂药的时候是祖母最抗拒的时候,祖母不爱喝药,一闻到中药刺鼻的味道就止不住要吐,吐完之后只能扶着床沿破口大骂,骂玉儿是个扫把心,克他们一家。
玉儿不知所措的端着一碗药站在离床不远的门口,面对祖母多年责骂实在没有办法开口好言相劝,药慢慢凉下来,记得大夫说药一凉透就失效,失效不就等于浪费?玉儿冲到祖母面前时祖母没有想到玉儿会用人如此武断的手法将药硬生生灌进她的嘴里,玉儿一只手环住祖母的脖子,把手指放在祖母没有牙齿的嘴里,纵然祖母发飙咬她的手指也没有任何作用,灌药的时候另一只手抖动厉害,不少药流到床上和地上,几副中药的昂贵祖母不知,玉儿心疼浪费的药,又见祖母如此蛮横无理,干脆把药碗摔在地上,愤怒指使玉儿将一地碎片踢得四处飞溅,祖母倔强的把已经含在嘴里的药狠狠吐了出来,她脚上的凉鞋底渗出了血,脚底板的伤口有些溃烂,方才激烈的动作中不小心将瓷碗的残渣弄进鞋底,伤口的血流顿时染她脚下的地面,祖母被她脚下的鲜血惊吓,张嘴发出怪异的声音,眼睛瞪大手指玉儿脚底鲜血,玉儿渐渐平静,谁知祖母得到了反攻的讯号。立马把床头的药全部撒到地上,一地狼藉的同时祖母不忘把口水吐到玉儿的身上,玉儿站在原地不动,只感觉浑身瘫软,毫无力气。
祖母说 妖怪,你是妖怪,你要杀我你妄想。 你知道我是谁吗?你别妄想在我这里得逞。 祖母手指玉儿的样子像是个村子里做法的神婆,嘴上念念有词,脸上的惊恐不知是为了吓唬他人,还是被自己的所作为给吓住了。
玉儿不想再理睬她,转身走的时候祖母把一个枕头扔到她背上,枕头掉下来的时候惊起一阵尘灰和药草。 你个没良心的,老娘当年把你买回来就让你打我的?老娘今天要杀了你。
秋夜的凉意让人清醒,村子里的年轻人骑车在山坡上来去,有些从镇里回来背后拉着一个个镇上姑娘,镇上姑娘花枝招展,比村子里的姑娘妖气重。玉儿坐在池塘边面朝进村大路,黑夜中星斗在她头顶睡着,她默默数着星星的颗数,跟自己坐着与星星之间游戏。
玉儿早知道自己是祖母从镇上花钱托关系找人买来的孤婴,小叔把一切在她十岁那年的夏天告诉了她,小叔把她牵到镇上的新开的一家糖果屋,给她买了一罐子糖果,老板是小叔的熟人,说小姑娘比***漂亮,玉儿当时不知光头老板的话是什么意思,缠住老板问***在何处,光头老板得意脱身是小叔答应告诉她一切因果,小叔把她带到镇上一处教堂,小叔指着大门紧闭的教堂说 你的妈妈。之前就在里面,现在这里荒废了,***妈到别的地方去了。
年幼的玉儿不知母亲到底是谁,久而久之也不想再去追问,至于小叔带她去的那座教堂倒成了她一有空就去玩耍的地方,前几年教堂被征收,一群推土机把整个教堂给夷为平地,玉儿亲眼见到整个过程,最后一面墙壁被推倒时,玉儿拉住一个戴头盔的男人的手掌,男人一把将她推倒旁边的菜地里,大声呵斥她说哪来的野种。
月色清幽,三星偏西,一架农用拖拉机缓缓驶向村外,开车的时候打着,的亮光照在师傅粗实的脸上,玉儿认出了那人,是二哥。黑黢黢的村口几乎不见人影,玉儿悄悄跟在拖拉机后面,她不知道二哥去哪里,心中紧张的犹豫一闪而过,然后她轻巧的撑住拖拉机后摆的草堆,一跃而上。
车上全是稻草堆,睡在其中暖和舒服,玉儿很快进入梦乡,一觉醒来的时候天还是黑的,星光快要熄灭,一个哈欠的间隙天微微露出灰色的亮光。车慢慢减速,停在一家舞厅门口。
玉儿起身跳下车,找了一个摊位的桌子当作掩护自己的堡垒,隔着锁链的缝隙她见二哥下车,点燃烟后疲惫的打了个哈欠,转到车后的稻草堆上坐下,目光呆滞无神,像是受了惊吓的傻子。玉儿不敢挪动身子,生怕一点小声响惊动二哥,整条街上除开二哥和玉儿空荡得骇人,玉儿环顾四周发现自己已经被二哥带到了镇上,天光渐渐亮起,停车的地方轮廓清晰起来,二哥倒头在稻草堆上睡着,玉儿站直身子往周身瞄了一眼,原来拖拉机停在一家歌舞厅门口,这家歌舞厅是去年年底一个县里得小老板开的,里面她没进去过,只从小叔那里听说这家歌舞厅里的女人比天仙还美。
玉儿不知该何去何从,昨夜凭着心中的怨怒上了二哥的车,跟着二哥到了镇上之后她没了主意,祖母的气她不会生得长久,只不过是心中的痛处被挑开,一晚上的完全恢复了。玉儿的肚子这时开始咕噜咕噜,饿肚子是她不能忍受的事情,好不容易等到镇上的早点摊开门,正准备往前头的面馆走的时候哥儿的喷嚏在身后响起,犹如一声枪响把玉儿吓得惊慌失措,躲在一处墙角后头。
二哥眯了一会起来把已经灭了的烟蒂弹掉她刚才隐藏的摊位上,伸懒腰的时候肚子上的赘肉一涌而出,阴天下的镇上有些灰暗,人们走来走去脸上也是灰扑扑的颜色。二哥把拖拉机检查一遍后走到了歌舞厅前头一家面馆坐下,左顾右盼。
玉儿肚子饿得不行,见二哥在对面的面馆大快朵颐心里痒痒的难受。一个骑摩托车的女人将车停在面馆外头,墨绿色的重型机车,镇上近几年出现了不少这种车,年轻人喜欢带姑娘去兜风,玉儿头一次见姑娘开这种车。女人走路时夸张扭动的胯部和曲线明显的背影让玉儿认出,是上次二哥店里的那个漂亮女人,看样子两人的关系应是男女朋友,二哥之前的女朋友玉儿没见过,听小叔说一个比一个厉害,谁也不知道到底厉害是什么意思。
二哥吃碗面后骑车走了,走的时候和女人在车上亲吻一阵,女人的皮肤比上次稍微暗淡些许,玉儿跟在女人后头继续向前。
走到一家包子铺门口玉儿不想再做这种连自己也不知道目的的游戏,立即停下准备买个包子。等包子拿到手的时候女人在她前头的大树下正向一个骑着电动车的男人招手,玉儿咬下一口包子下意识的往女人挥手的方向看去,一个男人骑着电动车正从一条巷子里出来,玉儿见到男人的时候嘴里热乎乎的包子僵硬得无法咀嚼,基于不敢相信眼前的场景,她一口吐掉了包子,把手上的包子慌忙放进上衣荷包。
女人站在旅馆的门口,男人把车停在旅馆的门口。俩人在门口搂在一起时,玉儿胸口一紧,心跳声通过肋骨和皮肉传到耳朵里,真实得细腻。无论如何,她也不敢相信会在镇上再次遇见小叔,脑海中起那日在码头送走小叔和父亲的场景,小叔站在船上高兴的朝岸上挥手,父亲一脸惊慌的紧抓小叔得胳膊和肩膀,不一会船舶消失的时候玉儿还感触到唇角干裂留下的血,血腥味是她最爱的味道。
不是梦,不可能是梦境。玉儿将脸上的肉掐在手里,故意停顿的时刻长一些,痛感的延绵导致她的心跳放缓,胸口的一会松弛一会紧实,好不自在。她紧张的跟在俩人身后进入旅馆,低头几乎贴着地面爬进去的时候柜台后面看报的老板咳嗽一声,玉儿不敢往后望,一鼓作气上了二楼。
旅馆里的气息刺鼻,地面潮湿,天花板上晒着发黄的被单和枕头套,一条不开灯的走廊尽头左侧,玉儿听见了锁门的声响。门上的房间号是211,玉儿蹲在门口,耳朵贴在门板上。起初一阵静谧,俩人说话很少,电视机的声音不大,播放的是昨晚的。
等到播完后,小叔说 你来。 这句话后没有得到女人的回应,走廊的寂静和潮湿让玉儿窒息,在打开走廊尽头的玻璃窗时,房间里传出打火机的声音,小叔不抽烟,祖母曾说小叔比任何人都要好,就是因为不抽烟不喝酒。玉儿想起女人在二哥面馆抽烟的场景,心想打火机的声响应该是女人在点烟。间隔不到半分钟,打火机的声音再次从房间里传来,之后的一小段时间里打火机的声响频繁的传出,玉儿不知道里面放生着什么,也不知道自己到底下一步该干什么。
楼下的机车轰鸣自远而近,随即模糊的嘈杂声传到二楼逐渐清晰,玉儿感觉有人正从楼下上来,男女高声的呼叫像是争吵,玉儿发现身后的房间门是开的,要是在门上的锁里,玉儿两步跨到门里伸手把门上的钥匙拔下放进荷包,把门关上的时候吵闹声已经出现在走廊的入口。
把窗帘拉开一个小口,视线正对着211房间的门口。嘈杂声像是波浪一起一伏,渐渐在逼近走廊的尽头。玉儿从未如此心跳,把放在荷包里抓住包子的右手拿出来放在自己胸口,暂时缓解加速的心跳带给她的震动,没等玉儿吞咽下含苦涩的口水,211房间里传来女人的尖叫,远远地不知从何方传来一声沉闷的响声,像是物体坠落。
一群男人女人这时恰好涌到门口,只见一个女人声嘶力竭的拍打着门,手指甲划拉门板的声音叫所有人露出皱眉,目光阴鸷。到底发生了什么?里面的小叔与这些陌生男女是什么关系?玉儿把胸口的压得紧紧的,生怕一松开心脏就会跳出来。
老板无法劝住这群人,走廊上会一群人给堵住,住在隔壁间房的人门一打开就被狠狠的关上,几声怒吼吓得探出的脑袋慌张缩进去。老板手里拿着报纸,欲哭无泪,扬言要下楼报警。没人理会他的怒气和威胁,门被一个穿白背心的肌肉男一脚踢开,踢开的时候全场人不自觉发出惊呼,门前激动的女人进去后继而开始愈加激烈得吵闹,她把窗户打开一个大口,把头探出望向对面。女人的哭喊尖叫和男人的嘶吼把一个阴天的早晨拖入泥潭,每个人身上都是灰色黑色的泥浆,玉儿害怕的留下泪水,哭泣中除了对小叔的担忧,她不会描述另一种微妙的感觉,人们叫将其称作羞耻。
祖母说 小叔是个克星,克我,克你,克你爹。 玉儿第一次见祖母眼含泪水的哀伤的模样,她接过祖母手上的红色布包,祖母再次嘱咐她 拿着钱,去找你娘,要不,救你爹也行。
玉儿记得慌张的跑回家时祖母严肃的神情,坐在藤椅上双眼盯着院子里已经枯萎的茶花,仿佛已经预感到一切的发生。
预感到底什么样的感觉?玉儿没有经历预感的萌生到灵验的过程,在被祖母拉住双手时心里紊乱的心跳忽然平稳。事后她会想起当初躲在小房间里心跳加速的快感,像是经历一次蹦极,以前在小叔得口里听说过蹦极这个词,说是城里人从一个高台上往下跳的游戏。玉儿羡慕城里的一切,小叔说等他回来会带她去城里玩遍一切好玩的游戏,后来玉儿想起会不禁怀疑到底这些场景是真实存在还是一个虚无的梦。事后,小叔出现在梦里的样子比从前更英俊,和一个美丽妖冶的女人,一间小旅馆里俩人在做着男女之间该做的事情,女人身上的刺青是一把染血的匕首。
梦的唯美和情欲会突然被打断,被一群凶狠的男女给打碎,女人被一群男人围在床上,一个女人上前撕扯她的头发,棕色柔亮的长发被一个女人撕扯得满床都是,女人自己头后的发髻也散乱了,等一个静止得画面定格时,丽芳护士的脸出现在梦里,她比一个上了年纪的怨妇的样貌更可怕,平日里的素净优雅全然消失,剩下是 的暴力和仇恨。
二哥把警察带进了房间,二哥对床上一丝不挂的女人露出鄙夷的冷笑,女人嘴角染着白色的粉末,胸上和 上也是,在场的男人都在笑。玉儿在梦中一个隐形的角落好奇,不知那群大人在笑什么。
祖母去世的时候玉儿正在医院里,等小叔的尸体被一群人带走,听说小叔是自己从二楼的窗户自己跳下去的,当时 的跳下去时刚好经过一辆大卡车,小叔被大卡车压成两截。后事的处理村主任代理,主任安慰玉儿,玉儿乖巧的瞪着大眼睛,不哭不闹。之后,村主任叫自己媳妇把玉儿带回村子。
回到家时,堂屋里空无一人。祖母的房间里祖母也不在,整个房子充满死寂。玉儿冲出门,门前的院子外面是一处小山坡,坡下是无人打理的荒地。
玉儿站在坡上俯瞰荒地,想起祖母曾说荒地下埋着神仙,她慢慢往后退步,一棵树藤把她绊倒在地,荆棘刺进手臂,来不及叫疼。老猫从背后一跃而下,一秒两秒三秒过去,玉儿想起小叔曾和她说过的城里人爱玩的蹦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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